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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读 | 岛 —— “人民楷模”王继才的奋斗人生(上)

2019-12-24 16:51:40  来源: 军报记者  责任编辑:李雅兰 李雅兰  

——“人民楷模”王继才的奋斗人生(上)

■刘笑伟 王志国

2019年4月,笔者登上开山岛,看到一张王继才刚刚登岛时的照片——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上衣,里面的白衬衫衣领微微露出,脸上洋溢着微笑,还有那个时代特有的青涩表情。那是1986年,灌云县人民武装部部长王长杰送他到开山岛担任守岛民兵时所摄。

那个时候,开山岛是“黑白”的,不是彩色的。

那个时候,开山岛是荒芜的,不是丰腴的。

那个时候,开山岛只是一座荒凉之岛,并没有闪耀出黄金般的光芒。

开山岛,面积0.013平方公里,只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他却在这个小岛上坚守了32年。

小岛如此之小,小到20分钟足可以走遍每一个角落;小岛又是如此之大,大得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浑黄的海浪,以及如无边无际的大海一般苍茫的时间。

王继才为什么来到这座小岛?他品尝到了什么样的岁月沧桑?是何等力量推动着他的妻子王仕花也来到岛上?他的家庭经历了怎样的悲欢离合?他的家园——物质的和精神的——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沧桑巨变?

站在开山岛上,站立在王继才曾经戍守过的地方,透过浑黄的波涛,笔者在寻找着答案。

王继才第一次登上开山岛时只有26岁,那一年是1986年。那时的中国,改革开放是最显著的特征。人们憧憬着过上幸福生活,开始打工、经商,走向沿海,走向经济特区……而这一年,王继才选择了上岛:一个荒凉的岛、一个没有人烟的岛、一个不可能发财的岛、一个没有电甚至没有淡水的岛。

开山岛距离燕尾港12海里,岛上无电无淡水无居民,野草丛生,海风呼啸。过去岛上没有专用码头,船要绕半天才能靠岸。

开山岛战略位置十分重要,曾有解放军一个连队驻守。1985年部队撤编后,设民兵哨所。此后,灌云县人武部每批派出3名民兵驻岛值守,先后派出4批。由于无给养船、无经费保障等原因,岛上生活实在艰苦。那些值守的民兵中,最长的待了13天,最短的只待了3天。只有王继才,一待就是32年。

条件再苦,岛总得有人守。1986年7月1日,那是个炎热夏日。灌云县人民武装部部长王长杰坐在办公桌前,一直犯愁。他仔细地翻看全县民兵档案。当他看到王继才这个名字时,脸上多少有了点笑意,王继才倒是个合适的人选:1978年,王继才从灌云县四队中学高中毕业后,被推选为鲁河乡北五二队生产队队长。随后,因工作和民兵训练成绩突出,他被组织选为村里的民兵营长。

这个小伙子不错,人踏实,关键是不怕吃苦!王长杰想。

第二天,阳光明媚,王继才吃完早饭,骑上自行车,飞一般地向着县城赶去。王继才以为,夏季大练兵快到了,县人武部通知全县基干民兵营长前去受领训练任务。

到县人武部,王继才直奔二楼。

他郑重地喊了声“报告”,推门走进部长王长杰的办公室,有些拘谨地站着。

王长杰简单地询问了王继才的家庭情况,就开门见山:“小王,组织经过考察研究,决定调你去守开山岛。但由于经费保障有些困难,目前安排了你一个人上岛,你个人方面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

王继才一下子懵了。

县人武部组织民兵演习时,王继才曾多次登上开山岛。听了部长的话,他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特别是“一个人上岛”的话语,像是突然压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让他感觉胸口堵得慌。

王部长拍了拍王继才的肩膀,告诉他,这虽然是组织的考虑,但是也尊重个人意愿,可以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王继才在返回的路上,一直琢磨着这件事。满脑子里,一会儿是记忆中开山岛的模样,一会儿是3岁的女儿王苏乖巧甜甜的笑脸。到家后,他整个人精神恍惚,一头扎到床上。

父亲在靠近路边的自留田里干活,远远地瞧见王继才骑自行车回来,便像往常一样等着儿子到地里帮忙。可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他放下手里的农活回了家。

父亲进屋时,王继才赶紧起身站在屋里。

父亲坐下后,先往旱烟袋里装烟丝,再压实,点火,直到烟圈一点点升腾起来,还没见王继才出声,就问儿子,“说说吧,憋着啥事?”

王继才忙将部长要派他守岛的事讲给父亲听。

“我不太想去。”王继才说。

“说说看,为什么不想去?”父亲问。

“孩子还小,离不开。再加上岛上没水没电,而且别人都不去,只派我一个人值守。还有,没有专门给养保障,全靠自己想办法。”

听着王继才的描述,父亲不慌不忙抽完烟,磕干净烟斗,把烟丝袋缠在烟杆上,对王继才说:“你不去,我不去,大家都不去,开山岛谁来守?”

“谁守都可以,反正不缺我一个。”王继才说。

父亲是一位基层老党员,耐心地给儿子做起思想工作:从他许多战友牺牲时不过十七八岁讲到革命的胜利来之不易,从海岛守卫的重要性讲到支前时人民力量的强大作用。他还给王继才出主意,上岛后可依靠燕尾港镇的捕捞队往岛上捎带给养。

“可王仕花肯定不会同意的,王苏还小……”王继才打出了亲情牌。

“那就先不要同她讲。开山岛应该有人守,家里有我在,你放心去!” 父亲说。

尽管这样,王继才还是一连好几天失眠了。一边是幸福美满的家庭,一边是为国守岛的重任;一边是重重的困难,一边是父亲坚定的话语……后来,王继才在岛上对王仕花讲,那几天里,他想了很多很多。他想到自己18岁要去当兵的初心,想到父亲每次给他讲起战斗故事时的那份触动。

一直到7月13日,王继才终于下定决心:去守开山岛!

7月14日上午,王长杰部长带着王继才从燕尾港码头出发前往开山岛。

开山岛,终于迎来了自己真正的主人,但王继才在岛上面对的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困难。

有段顺口溜这样形容开山岛:石多水土少,台风四季扰,飞鸟不做窝,渔民不上岛。初次上岛,王继才一个人整整在岛上待了48天!

考虑到王继才可能遇到的情况,王长杰部长带着王继才上岛后,留下了6条烟、30瓶白酒。临行前,王长杰和王继才长谈了一次,做了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他拉着王继才的手说:“组织上把守岛任务交给你一个人,是对你最大信任。”说完,他告别了王继才。

开山岛上,只剩下王继才一个人。一个人!

在这段一个人守岛的日子里,王继才太寂寞了,学会了抽烟、喝酒,用以打发孤独的时光。没多久,王部长留下的烟和酒全部消耗完了。此后,他的烟酒一直没能戒掉。32年间,他尝试吃过瓜子糖果、抽过电子烟,试图把烟瘾戒掉,始终没有成功。

孤独久了,自然想做点什么。对于王继才来说,首先想到的是在岛上种点什么。

王继才在山前山后转了个遍,把部队遗留下来的格子田作了统计,并制订了一份开荒计划。部队设计的格子田面积一般是每块2到3平方米,面积虽小,但地块多,足足有十来块。只是这些格子田有的长满野草,有的建了水泥圃台,尚未来得及填土。

王继才望着长满野草的十来块格子田,心里高兴极了。他心里想着:把这十来块田全部种上作物,粮食问题应该可以解决了,等以后再从岸上带些泥土过来,蔬菜问题应该也能解决。

在接下来的十多天里,王继才除了巡逻、读书之外,大把的时间全部泡在了格子田里。他把每块地里的野草清理得干干净净,并把有些塌陷错位的石头重新加固。

但守岛的困难和考验远不止这些。

在灌河入海口,除了新沂河、灌河、盐河等河流之外,还有连接五省一市的泄洪通道,被燕尾港当地人称为“沂河淌”。在发生洪涝灾害时,几千米宽的“沂河淌”便是上游的泄洪通道,可以快速地将洪水排向大海。泄洪时,湍急的洪水从“沂河淌”内奔流而过,对于在里面繁衍生息的蛇、老鼠、青蛙、野兔、刺猬等小动物来说,无异于是一场生命的大迁徙。

在王继才第一次守岛的日子里,便遇上了“沂河淌”泄洪。傍晚,王继才站在岛上一层平台处远眺,发现灌河口方向漂来了不少草团子。第二天早上,一阵阵蛙叫响起在耳畔。王继才一个机灵从床上弹起。他当时的第一想法是,一定有人上岛了,要不然怎么会有蛙叫声?

就在王继才一把拉开房门时,一位从天而降的“访客”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一条四五指宽的花蛇,正盘在门前的墙角,慢慢扭动起身躯。

屋外,太阳尚没有升起来,借着淡淡的晨光,王继才抬眼望向海里,发现开山岛的四周满是杂草团,并且灌河口的方向仍不断有草团漂来。漂浮的草团上似乎有活物在动。仔细一看,竟是些蛇、老鼠、青蛙一类的动物,正挣扎着“游”向开山岛。

岛上突如其来的这场变故,让王继才寝食难安。白日里,王继才走到哪里,都要提着他的防身棍。到了夜幕降临时,他便早早地关上门窗、四处检查严实,连细小的窟窿都要用布塞上,心里才算踏实。

那是骄阳似火的8月,岛上来访的“不速之客”们,水土不服的情况开始显现。各种蛇、青蛙、老鼠的尸体出现在开山岛的各处,在烈日下发出恶臭,还引来无数的海苍蝇和蚊虫叮咬。

随后的几日里,王继才不仅要清扫岛上的动物尸体,还要对付那黑压压一片的海苍蝇和蚊虫。

室内的墙上、地上、家具等等,几乎看不到原有物体的本色;室外更如同“苍蝇联军”大本营,连风口的石阶上都立着黑压压的一片。白天里,苍蝇四处飞舞、觅食,吃饭成了王继才的大难题:成群结队的苍蝇若无其事地在盘子里“扫荡”,刚撵走了盘里的,盘外的又飞进来接续“扫荡”;饭碗里“进餐”的苍蝇更是锲而不舍,跟着米饭被送到嘴边仍不放弃。更要命的是,饿极了的苍蝇,随时在他身体暴露部位成片聚集,让他不胜其扰。

在这与世隔绝的48天里,王继才懂得了一个词:煎熬。熬过了最初的48天,王继才终于见到了妻子王仕花。

在开山岛码头,王仕花向笔者讲起了那刻骨铭心的一幕——

老王上岛48天后,我挺想他,就上岛来看他。那天,雾特别大,船走了一个半小时,才隐隐约约看到岛。一见面,我差点认不出来他,又黑又瘦,胡子拉碴,像个野人。

我说:“你跟我回去吧!”他不吭声。看见岛上屋子挺乱,碗筷也没洗,满地是烟头,酒瓶子倒在地上,我心里不好受,跟他说:“别人都不守,凭什么让你守啊?”

“你跟我走吧。”说着,我就用手拽他,拽不动。

老王这个人脾气有点犟,说过的话不愿轻易改,劝他也没用。

岛上夏天特别热,蚊子苍蝇多,老鼠也多,海风吹着海浪整天“哗啦哗啦”响。他一个人太苦了,像野人一样生活。我想留下来陪他。后来,我跟老王一起守海岛,是因为心疼他。

那是1986年9月的一天。

王继才和王仕花是1983年正月初六结的婚。这年年底,12月19日,他们的大女儿王苏出生。

当年,是王仕花的堂姑介绍他俩认识。他们两个村子离得挺远。王继才那时是生产队长、民兵营长,高中毕业,一米八的个子,干活有力气,是个好劳力。

第一次上岛,王仕花给丈夫带了烟和酒。两个月后,王仕花又上了岛。王继才见到她说,“你怎么又来了?”王仕花说:“我不走了。”

妻子铁了心要留下,王继才又怕她闷坏了。毕竟岛上的生活特别枯燥乏味。怎么办?于是,他除了陪王仕花聊天,就一刻不停地带着妻子投入到工作中!

他们每天沿着石阶巡逻,每天观察海情空情、检查岛上仪器设备运行情况。王继才想让王仕花忙起来,更多地参与到守岛的工作中。一方面,可以让她少些时间胡思乱想;另一方面,希望她能从日常工作中了解到守岛的重要性。

王继才经常对王仕花说,刚开始上岛的时候,他也想不通。可慢慢地,在守岛过程中,他逐渐理解了价值和意义。守岛不光是个象征,也有很多实际意义。岛上有测气象、水温、潮汐、航标的设备,需要有人维护。他说,有我们俩在这儿维护,别人就不用来了,这个是有意义的。岛上的旧营房,也要有人经常打扫维护修理。王继才说,要是将来哪一天,部队来了,营房马上就可以住。这就是王继才眼中守岛的意义。很普通,也很实在。“岛上不能没有人”“守岛就是守国”,这是王继才的初心。

小岛就是我家,守岛就是报国,这是王继才夫妇的精神支柱。只有凭借这根信念支柱,才能熬过那日复一日的、单调得仿佛同一天的漫长岁月。

在王仕花的记忆里,断水危机的阴影,在守岛的最初岁月里,时常困扰着她。开山岛上没有淡水,就意味着连喝水都成了大问题。

原来岛上是靠登陆艇送水,送一次要烧几千元的油。王继才是个过惯了苦日子的人,一算账心疼了。他说:“不要送了,就靠岛上的蓄水池,下雨的时候接雨水。”靠着雨水,王继才夫妇在岛上生活了很多年。

开山岛上没有正常的物资保障。每逢天气恶劣时,船只无法出海,开山岛便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

特别是守岛的前十年里,如何度过没粮、没火的寒冬时节,经常是摆在王继才面前的现实难题。那短短的12海里航程,就像是难以逾越的天堑。

冬日里风来时,四周的礁石处处惊涛拍岸,溅起朵朵浪花,随着风飘散在小岛的角角落落。特别是后山炮台和码头两处,撞击的浪花常常飞出四五米高。来不及流回大海的海水,便硬生生地结成了冰,在靠近岸边附近则结成了冰锥,远远望去仍旧保留着奔向大海的姿势,一排排晶莹剔透地挂在岸边。

1992年2月4日,是王继才登岛后一家人在开山岛上度过的第6个春节,也是全家记忆里最刻骨铭心的一个冬天。那一年,大女儿王苏9岁,儿子王志国5岁,小女儿王帆只有3岁。

那天,如期而至的强热带风暴如同收音机里预报的一样迅速又猛烈。呼啸的狂风在山体与房屋之间的缝隙中,发出尖锐的嘶鸣声。开山岛上那代替玻璃、用钉子固定在窗框上的两三层透明塑料布,一下子就被吹破了。雨水也立刻沿着墙边“哗哗”地流淌进来。

王继才赶忙找出锤子、钉子,冲到窗前忙碌起来。王仕花则带着孩子,慌忙地“抢救”堆在床上的被子、衣服等御寒物品。顺着窗户灌进来、夹杂着雨水的寒风,让孩子们冻得直打哆嗦。

钉好窗户,王继才看见摆在屋子中间的煤球炉,没有淋着雨,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一个箭步冲向隔壁,那堆在地上的十多块煤球,早湿了大半,放在窗台上用于点火的打火柴,也在水里泡得湿透了。

因为提前到来的寒潮,王继才未能赶回岸上采购过冬的物资。这场风暴让他陷入了更深的绝望中:两个大人、三个孩子,一家五口,还有大半个月才会有船出海开捕,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呢?

风暴后的第三天,岛上彻底断粮了。王继才看到落潮后,岛上的牡蛎滩显出了大半,赶紧下去撬生长在滩上的牡蛎。

“老王,外面这么大的风雨,你等雨小点再去吧。”王仕花说。

“不能等了,涨五退六平三刻,现在差不多平潮了,现在不去撬点蛎子上来,一会涨潮就糟了,我们俩饿一饿没事,小孩怎么弄?”王继才一边说,一边将塑料布缝起来的雨披往头上套。

“登陆艇码头旁边的斜坡都结冰了,你下去的时候小心点啊,千万别摔着了!”王仕花仍然不放心。

“知道了!”王继才拎着篮子,大步跨出门。

被雨水泡过的煤球放在炉沿烘干后,让王继才一家取了两天暖、烧了两大瓶热水。王继才当时考虑:步话机坏了,等港里的渔船开海捕捞,怎么也还有十几天的时间,只能靠海吃海了。但望着满山光秃秃的石头,却找不到几根可以用来生火的干草。储备一些开水,可以在断火以后把牡蛎烫熟。

两天后,他们一家人迎来了吃生牡蛎的日子。仅剩下的三四块煤球被水泡得化成了渣,王继才索性倒了点水拌了拌,用手搓成十几个小球,放在太阳下晒干。但是,这些质量不过关的煤球,放进炉子里的时候呛了一屋子浓烟,炉子彻底熄了火。

没有火种,就意味着在开山岛上,王继才和家人要过原始人的生活——吃生的东西。好在是熬到了渔船出海的日子。春节后,出海渔船在王仕花举着的红衣服的召唤下靠了过来。拿到吃的,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王仕花坐在一边号啕大哭。

她的眼泪,含着多少辛酸、苦楚……也许,只有开山岛最清楚。也只有开山岛最清楚他们夫妻俩、他们一家子守岛建岛的人间冷暖、岁月苦乐,以及用青春和热血浇铸的家国大义。

(本文节选自解放军出版社出版的长篇报告文学《家·国——“人民楷模”王继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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