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两周,这些“00后”选手站上领奖台的一幕还是很清晰,但从那一刻起,他们的人生正翻开新一页。
当地时间9月15日晚,在法国里昂举办的第47届世界技能大赛(以下简称“世赛”)落下帷幕。烟火之下,一张张年轻面孔披上五星红旗,胸前一抹金色,赢得世界的喝彩。 里昂夜间的凉风吹过火热的体育场,两年一度的世赛又一次走到故事终章。这晚,中国代表团收获了36枚金牌、9枚银牌、4枚铜牌和8个优胜奖。对一生只能参与一次世赛竞技的选手来说,登临世界技能之巅那刻,比赛生涯似乎也画上一个告别的句号。
曾经,他们用五年,或是更长时间,从略带懵懂地迈步登山开始,一路拼到山巅。有太多关于“不容易”的故事被书写:有人从贵州农村走出,有人曾沉溺网络游戏,也有人因错失了第一志愿,才接触到后来所学的技能。
天道酬勤,如今他们是各自领域里全世界最“能”的“00后”。带着技能的“镀金”,这些“00后”的青春还将继续火热,继续探索更多可能。
卢俊威和谢辉铉在领奖台上世界技能大赛官网图
惊喜
从金牌的领奖台上下来没过多久,工业4.0项目选手谢辉铉和卢俊威又一次被闭幕式的主持人大声喊出了名字。这一次他们要领的是阿尔伯特·维达大奖——代表所有项目参赛选手中的最高分,被誉为“金牌中的金牌”。
那一刻他们站在整个体育场的正中心,身后是所有参赛国家的最佳选手,欢呼声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观众席上有中国观众卖力地挥动着手中的国旗。“根本没有想过,很诧异,很意外。”谢辉铉说,有点蒙但是心里很激动。直到现在,他回想起那一刻仍有一种被意外击中的朦胧感。
卢俊威和谢辉铉在比赛中澎湃新闻记者 蒋乐来图
这是中国选手第二次在世赛上拿到这个荣誉,更是上海选手的“破天荒”,几乎没有人设想过这个结果。更戏剧性的是,这是中国选手首次参与工业4.0项目比赛,在备赛和参赛过程中,谢辉铉和卢俊威一直处在一种不知道自己水平如何,也不知道对手水平如何的状况之中。
或许是惊喜太过出人意料,两人站在“最高的地方”却表现得非常低调,笑容略显拘谨。上海科创职业技术学院院长李闽洲看着他们一步一个脚印走到那里。在他眼里,那是他们身上的“技术人员的气质”,足够沉稳。
世赛的赛程长达3-4天,藏着无限的未知。每一位斩获金牌的上海选手都觉得金牌是一份惊喜,是在夺牌目标之上的“幸运果实”。
周雨欣在比赛中澎湃新闻记者 蒋乐来图
“真的假的?”这是物流与货运代理项目金牌选手周雨欣得知成绩的第一反应。比赛第一天,完全与往届赛事不同的题目类型给了所有选手一个下马威,周雨欣同样适应得不好,发挥欠佳。
“我们以前可能相当于一线的员工,整个物流链条涉及的每个岗位都要做一遍,以这种形式出题。现在我更像是上级领导,要把很多具体工作整合成报告,以高层的视角来看待这个项目,看待这个行业,所以很不一样。”对于试题的变化,周雨欣也随着比赛的进行,在专家教练每天的复盘和鼓励中,逐渐摸清了门道。
周雨欣和其他国家选手一同在领奖台上受访者 供图
今年的世赛,“变化”似乎是主旋律,众多项目一改往届提前公布赛题让选手准备的方式,成为了专家教练和选手口中的“开盲盒”。早在比赛仍在进行时,就有专家组告诉记者,每天都是一个接着一个的“Surprise”。
朱俊峰在比赛中受访者供图
朱俊峰在车身修理项目上帮助上海实现了“三连冠”,但这块金牌同样悬念迭起。试题现场公布、车身结构事先不了解、工具不允许自带、使用全新技术的修复站……每一个环节的变化,都会让朱俊峰脑子里那个“三连冠”的目标更沉重一些,这种潜在的压力也一直在整个团队肩上。朱俊峰坦言:“不去想是不正常的,想要拿到好成绩,就要把压力记在心上。”
赛场上的“惊喜”最终一一兑现成了领奖台上的“惊喜”。朱俊峰说自己一路走来运气比较好,但自从他2019年初入上海集训队,跟在第45届世赛金牌学长身边做记录时,他的故事便开始书写了,而运气显然不是那支最为浓墨重彩的笔。
全场最高奖或是“三连冠”,是这些“00后”经历漫长“战役”换来的终局。身后五年甚至更长的路,并没有那么好走。
来路
技能竞赛这条路,难的部分除了辛苦还有什么?周雨欣说:“其实好像也就是辛苦,但是这个‘辛苦’不是两个字能够概括的。”
选手的层层筛选就是足够残酷的过程,有人因为无心之失错失机会,也有人难以承受心理压力而与世赛舞台擦肩而过。技能这条道路,每位选手的起点各有不同,但一路上他们都背负着自己的担子,迎接自己的成长。
朱俊峰2002年出生,在贵州遵义的农村长大,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他便一直跟着爷爷奶奶。小时候家里经济状况并不好,朱俊峰喜欢玩具车就得自己动手制作,简陋的木头玩具似乎从那时起就已经成为一种预言。
在他的记忆里,爸爸大概一年也就回家一两次,初中之后,那个父亲的形象才逐渐清晰起来。中考过后,普高的学费成了一道阻碍,朱俊峰便听从爸爸的建议进入职校学习汽修。那时的他对前路没什么想法,但现在看来这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2018年朱俊峰来到上海,凭借出色的学习表现,在次年进入车身修理项目上海集训队。
自那时起,他成了教练眼中的“天赋型选手”,也看到了学长在世赛舞台上的成功。朱俊峰开始看到属于自己的另一条路,从小爷爷奶奶就希望他能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考大学已经没有机会了,他便极力想要证明不考大学也能有好出路。瞄准世赛舞台,“证明自己”的念头为他攒着一股劲,从长辈的期待,到“三连冠”的期许。
刻苦训练是一种日常,锯割、焊接、打磨、胶粘……操作间里的枯燥和艰辛可以从早上7点半持续到晚上10点。除了汗水之外,朱俊峰也看到自己在心态上的成长。世赛前一个月,他开始主动与教练建立沟通,共同解决问题。在过去,他总是倾向于遇到问题自己解决,不愿麻烦别人,如今的转变他觉得是自己更相信身边的团队了,也是不希望自己的最后一场比赛留下任何遗憾。
如今载誉而归,朱俊峰已无需再证明什么。当被问及金牌于他而言的最大意义,他的回答是内心的满足感。对于这个从贵州农村走出来的少年,那股伴随他一路成长的“劲”终于打到实处,或许比一切都有意义。
而在工业4.0项目的两名搭档选手中,谢辉铉是在分工上更侧重于计算机操作的人,他小时候也有自己的“木头玩具车”——电脑游戏。
初三以前,谢辉铉一度每天要在游戏上花掉2/3的时间,沉溺于虚拟世界之中。所幸这种兴趣最终没有成为负累,而是激发了他对程序内部原理的兴趣,并在初三开始有针对性地学习,游戏随之淡出了他的生活。
谢辉铉的选择也很直接,既然对文化课提不起兴趣,那就专心学一门感兴趣的技术。那时他的视野中还没有世赛,直到2021年与卢俊威正式组队开始工业4.0项目的训练,每天十几个小时的高强度训练是“家常便饭”,娱乐早被抛到脑后。
周雨欣的技能之路则显得有些“无心插柳”。2019年她最初被“伯乐”相中参加物流与货运代理项目竞赛,当时更受青睐的是她的英语能力。而她就读于关务与外贸服务专业,是因为错失了作为第一志愿的幼教专业。更进一步,自打进入中职院校就读开始,周雨欣就笃定了要完成“专升本”。在她眼里,自己一直以来就是本科生,而技能竞赛是目标达成的一种路径。
五年来,周雨欣辗转于校园、企业以及全国各地的集训基地,把物流全链条的各个流程摸了个透。在教练团队看来,2003年出生的她早已是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将”。2023年,入选上海集训队后的周雨欣也顺利通过了专升本,成为上海第二工业大学的一名本科生。
她的选择也是一种答案,技能与学历不必天然对立,或许相得益彰是更好的结果。
第47届世赛闭幕式现场澎湃新闻记者蒋乐来图
句号
闭幕式后,法国主办方在不远处举办了告别派对。香槟、乐队、舞蹈,各国选手和专家教练穿着各式制服,在躁动的音乐声中无比靠近。
告别的氛围里没有国别,没有对手。终点处的狂欢只关乎朋友,关乎释放。根据规定,选手只能参加一届世界技能大赛。对这些年轻人来说,当比赛落下帷幕,也是一段旅程的终结。
周雨欣一直记得在领奖台旁,获得铜牌的巴西选手聊了两句就落下泪来。从闭幕式的场内到观众席,这样感性的片刻数不胜数。“能感受到别人的这种开心,也是非常值得愉悦的一件事情。”对于周雨欣来说,全英文的比赛项目把各个非英语母语国家的选手拉到一起,大家可以在赛场上互相鼓励,也会在赛场下谈天说地。
那是一群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带着相同的目标、相同的专业以及看待问题的相似角度。世赛于她而言远不仅仅是“赛”的意义。
坐在离开法国的飞机上,周雨欣隐隐有些落寞。“一切都结束了,真的非常快。”这种快不仅仅是对于法国之旅,也是对于她走过的漫长的世赛征程。回望的时候,想到市赛、国赛、世赛,她觉得一切都像幻灯片一样过得好快,“明明培训时间蛮久的”,周雨欣说,会觉得和世赛完完全全说再见了,马上会有新的选手出来,而他们已经是墙上的历史。
2026年,第48届世赛将在上海举办,为了迎接家门口的赛事,不少项目的上海梯队选手已然就位,开启紧锣密鼓的备战。谢辉铉、卢俊威和朱俊峰或许还将与世赛交手更久的时间,回到上海没过两天,他们便已经摇身一变从选手成了教练,投入到下届世赛的准备工作中了。
几乎和当选手一样,朱俊峰每天8点到实训室,指导下届备战选手的训练。谢辉铉和卢俊威也还在角色转变的适应过程中,把自己当成教练去和选手进行沟通,是他们如今要学习的功课。未来,谢辉铉也希望自己能够继续留在学校,在技能竞赛领域把学到的东西继续传授下去。朱俊峰则在指导选手的同时,进入上汽参与新车试制等相关工作,在企业内继续自我提升。
周雨欣今年大四,明年将要毕业。展望未来,她希望能在大型企业从事物流货运相关工作,也或许会再尝试攻读研究生,甚至可能的话,她希望能够二者并行。从“专升本”到想读研,周雨欣对于学历本身没有执着,但她相信那能让她多看看不一样的世界。
世赛也是如此,竞赛本身不是目的而是过程,周雨欣相信技能之路给人生带来的改变更多体现在未来的生活中。她期待能像自己的培训老师和专家组长一样,有在企业的积淀,对行业认知深刻,之后再考虑参与的选手培养。
“人生的一个节点圆满完成,要走向下一个高峰了。”周雨欣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