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我爷爷出生在中国西部一个偏僻的农村，这年发生了中国近代史上最伟大的革命运动——辛亥革命。对于偏僻农村专事耕种的庄稼人来说，他们并不知道外界发生的事情，更不知道这个推动中国历史进程的重大事件。他们只知道，塬上老吕家又生了一个小子，这个小子是第几个小子都没人知道，因为老吕家已经有好几个小子，这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山高皇帝远。小村知道这件事已在几年以后了。一天有人告诉他们，清朝的宣统皇帝被打倒，中国没有皇帝了。他们感到很震惊，感到天塌下来了，心里惶惶的，不知道中国没了皇帝会不会天下大乱，也不知道没了皇帝还要不要交皇粮国税。他们瞪大眼睛迷茫地望着这个世界，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一些什么可怕的事情。可是比天大的是人的肚子，人总是要吃饭的，惊恐之余他们依然重复着日出日落的田地劳作。
不出所料，可怕的事情很快就来了。小村在外面做小买卖的张二回来了。张二回来时村人惊异地发现，他没了长长的辫子，只留一头短发。人们都觉怪异，纷纷前去打探事情的究竟。张二倒是显得坦然，对众人说，这有啥大惊小怪的，现在革命了，时兴剪辫子，你到城里看看，十之八九都剪了。张二正说着，他的大儿子三星挑水回来。不知怎么搞的，三星的长辫缠在了扁担上，沉重的水桶和辫子的拉力，使他的头痛苦地偏向一边。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张二上前挡住儿子，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揣了一把剪刀，他举起剪刀嚓地一下就把三星的辫子剪了。三星哎呀一声回过头来，惊慌中扁担从肩上滚落下来，桶翻水洒，跟着结结实实摔倒在地，抱头大哭。我的曾祖父是个火爆脾气，一看这阵势，上前打了张二一巴掌斥责道，你显摆啥哩，留辫子这是老祖宗留传下来的，村里多少辈人都留辫子，你说剪就剪了啊！你坏了祖宗的规矩。张二瞪眼反驳说，你那是啥规矩，这规矩早该改了。你们还不知道吧，皇帝被打倒了，现在是民国，改朝换代了，再不能留清朝的辫子。民国政府下了劝诫令，不准再留辫子，也不准给女娃缠脚了。人们一阵唏嘘感叹。这时张二又说，你们剪不剪辫子是你们的事情，我给我儿子剪辫子，那是我的事情，谁也管不着。曾祖父说，我不管你那一套，头发是父母给的，你在咱村里就是不能剪。张二说，剪不剪你说了不算，民国政府说了算。不信你看着，过不了几天就有你好看的了。张二说完悻悻地转身回到窑里，嘭的一声关了窑门。
这件事过了没有几天，官府的人突然来到小村，一进村就喊曾祖父的名字。他们一见曾祖父，几个壮汉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摁倒剪了辫子。接着，村里所有人都被以同样的方式剪了辫子。这是民国初年发生在小村最惊心动魄的一幕，也是后来那些老人们聚在一起最为感叹的话题。这件事是张二干的，他记恨曾祖父就在官府告了一状。我爷爷后来对我说，曾祖父被剪辫子后好几天没有出门，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把自己的辫子挂在墙上，时常呆呆地发愣。直到他去世时，虽然没了辫子，但他依然留着齐耳的短发。爷爷说，他的几个哥哥也都效仿留着短发，唯独他没有留。曾祖父死后，遵他嘱咐，那条辫子也随他一起埋了。我小时候见过爷爷的几个哥哥，他们齐耳的短发灰白凌乱地耷拉在头上，更显苍老。而我爷爷只留一撮山羊胡子，显得很精神。自打我记事起，他就一直留着那撮灰白的山羊胡子，那胡子在翘翘的下巴上，说话时一抖一抖的。他会时不时抬手捋捋胡子，当冬天口里的热气遇冷，那胡子结了一层亮亮的冰粒。这就是爷爷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我曾问过他，我说你怎么不留短发，他说他曾在红军游击队干过，部队上不让留长发，他就一直没有留。他说世事变了就要顺应世事，不能像你老爷一样永远活在清朝，那是老古董了。我说那你怎么留胡子，他笑笑说，人老了就有胡子了。
爷爷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他一辈子和庄稼打交道，却一辈子没有吃上几顿好饭，有着太多的痛苦和辛酸。1984年我在县政府工作时邀他来城，我在食堂打饭给他吃，他圪蹴在我的床上拿着白生生的馒头一直念叨，爷跟你享福了，能吃上这么白的馍馍。我胃不好，有剩饭的习惯，他每次都把我没吃完的饭全部吃完，一个饭粒也不剩。爷爷去世前还在割麦子，他感觉犯困就回家睡了，这一睡就再没醒来。他走得很安静很安详。埋他的那天下着清冷的中雨，我踩着田野的泥泞，一次次挑着箍墓的砖头送往黑洞洞的墓穴。那时我没有流泪，只是看见他割麦用的镰刀还挂在窑壁，看见那刀刃上滴落着锈斑殷红的雨水，我的眼泪才止不住奔涌而下……
爷爷已经去世25年，在他100周年的日子，迎来了伟大的辛亥革命100周年。我时常梦见他，梦见他的山羊胡子，梦见那个贫穷的小村，感叹他没有赶上今天的好日子，但是辛亥革命给乡村带来的变化他经历了，他知道中国从此再没有被人三叩六拜的皇帝，知道中国人被异族列强羞辱的时代结束了，知道他的孙儿从乡村走向了城市，世事变好了。2011年，当我随陕西美术家代表团出访俄罗斯，当陕西画家在莫斯科中央美术馆举办画展，当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人们向我们投以赞许的目光，当留着时尚发型，穿着品牌服装的中国游客成群结队地出现在莫斯科红场，我知道我的身后有着强大的祖国，心头不由涌起作为一个中国公民的自豪。是的，从辛亥革命到现在一百年了，今天，我们站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会骄傲地说：祖国，您的儿女遭受奴役的命运已经一去不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