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正是慎终追远、祭祖悼亡的时节。“古墓花影白杨树,尽是生死离别处”,两千多年来,年年此时,人同此情。这不仅仅是中华民族传统的一个特殊节点,也是全人类的文化共性。日本的盂兰盆节、 波兰的亡人节、墨西哥扫墓节、法国万灵节……没有一个民族不将悼亡列为社会的必备之礼,也没有一种文化会忽略自己的已逝之人。
怀着这种感觉,看了日本故事片《入殓师》,别有一番滋味入心头。这部片子获得了今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电影界的感觉是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影片的主线,是大提琴手大悟失业之后转学入殓师的心灵历程:从恐惧到惊讶,由惊讶到感动,因感动而矢志不渝。电影的激动人心之处往往是主人公的魅力,但看了这部影片之后,主人公大悟的故事已经淡而又淡,让人回想的反而是一个超越个体的大问题:我们如何在尊重死者的同时获得自身的生命尊严?
在《入殓师》里,大悟刚刚入行,就遭遇了各种各样的死者。这当然是一个巧妙的设计,可以借不同的死亡之路,曲折地映射出活着的人们的生命样态。从本质上说,每一个人都是带着缺陷或缺憾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然而无论伤害过别人或者受过伤害,入殓师的使命就是让逝者以最有尊严的方式走完最后一程。这不仅是对人的生命的悲怜和宽恕,更是对活着的生命的极大尊重。从这个意义上说,给死者以尊严也就是给生者以关怀。每一种文化能不能在生死之间找到这个平衡,能不能发展出完善的悼亡礼仪,是考量社会发展的重要尺度。《入殓师》的贡献,恐怕就在于触及了这个文明的要点。这部影片票房高达近60亿日元,获得了日本国内外60余个奖项。也许这部影片也像每个个体生命,不少方面仍有遗憾,但其中的生死观依然打动了世界观众,使人们明晰地意识到死的美丽和活的庄严。
1655年前,王羲之写下《兰亭集序》,苍茫之情尽在其中:“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在农业文明的时代,还没有现代科学支撑的宇宙观,关于人的生命“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基本上以大自然为参照,不由得发出“人生天地间,奄忽若飙尘”的感叹。近代社会是科技时代,大大小小的实验室似乎在终结性地回答关于人类生命的追问。2003年美国旅游作家布莱森出版了一本《万物简史》,获得出版界的“奥斯卡”奖———英国皇家学会颁发的安万特奖,畅销全球。其中关于人有这样的描述:“首先,你现在来到这个世界,几万亿个游离的原子不得不以某种方式聚集在一起,以复杂而奇特的方式创造了你。这种安排非常专门,非常特别,过去从未有过,存在仅此一回。在此后的许多年里,这些小粒子将任劳任怨地进行几十亿次巧妙合作,把你保持完好,让你经历极其惬意而又通常未被充分赏识的状态,这就是生存……连寿命很长的人也总共只活大约65万个小时。而当那个不太遥远的终结点或沿途某个意外的终点飞快地出现在你眼前的时候,由于未知的原因,你的原子们将宣告你生命的结束,然后散伙,悄然离去成为别的东西,你也就到此为止。”
这番话很科学,将人的生命还原为“原子”的聚散。明白了这一点,甚至还让人很释怀,不再有王羲之的“悲夫”感。因为原子不灭,所以视死如归。但是,这番话又很危险,如果人类用“原子”的逻辑去看待人类生命,生命将等同于尘土。《入殓师》的一个提醒,就是让我们再次确认:仅仅有科学是不够的,人类社会还是有高于自然的属性,人与物还是有质的区别。在当下整个世界物质主义四处弥漫的时刻,把人“非物化”的任何努力都值得喝彩。
当下生活的一个隐形社会病症,是面对生命的衡量指标犹疑不决。这种态度往往体现在“钱本位”的各种表象中。例如,有的人热衷于大办葬礼、建豪华墓地,似乎感情的深度与金钱的高度是成正比的。这样做的人实际上是在为逝者标价,无形中贬损了逝者的生命尊严。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活着的人如何行事,也反映了自身的文明素养。我去过云南腾冲的国殇墓园,其中掩埋着1944年阵亡的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官兵达8671人。墓园里的墓碑简简单单,高不过尺余还爬满了青苔。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络绎不绝地去拜谒,他们绝不是为了看墓碑而去,而是为其中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气概所招引。逝者所需要的,正是这种精神的庄重。
人类文明的最高成就,是自我尊重。自我尊重的人,才会尊重别人。我们在清明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是在表达自身的文明水准、文化含量、人性深度、精神特性。从唯物史观的角度看,逝去的人全然不能感知生者的悼念,因此悼亡在很大意义上是生者自身的心理需要。换而言之,如何祭悼亡者,实际上是对活着的人的一种文化测度,与金钱有关,却不被金钱所主导。《入殓师》中有一个情节似乎一笔带过,却深含意蕴:大悟的父亲死了,大悟的师傅让他在各种棺材里挑一口带去。在大悟最后为父亲理好遗容后,观众才看到他带来的是一口最普通的棺材。电影的前半部分,丧葬公司的女办事员在各种棺材前有一句含义颇深的话:“活了一辈子,买这么重要的东西,要让别人决定。”大悟的“决定”包含着他对生命的体认:死亡是死者的终点,又是生者的起点。从死亡中感受生存的美好,从“物的人”的流逝中醒悟“精神的人”的伟大。
所以,活着不等于物质地来,死去也不等于豪华地去。《入殓师》这种积极的人生精神表达了人类生活的一个特殊点:文化走在死亡的前面。不同的价值观,决定了悼亡的方式,也影响着文化的传承。认识到这一点,观察一下各个民族如何悼亡,也是透视人类文明的一个视角。(梁永安)
(责编:刘宝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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