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BM研制的人工智能电脑“沃森”(Watson)在美国智力竞赛节目《危险边缘》(Jeopardy!)中击败两名冠军,让许多美国大学生很兴奋。这不仅是因为他们的生活已经须臾离不开电子技术,而且还因为年轻人对科幻的“人机大战”总是特别有兴趣。
在我的英国文学课上,正在读19世纪批评家阿诺德(Matthew Arnold)的两篇文章《文学和科学》(1882)和《现时代批评的功能》(1863),没想到,在讨论的时候,学生们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智能电脑“沃森”。有同学说,沃森储有2亿页材料,一个人几百年也达不到它的知识量,既然只要少数人就可以设计、制造出比所有人更有知识的机器人,还要这么多人受教育干什么?
有同学说,沃森有知识,但没有文化,教育首先是文化的教育,而不单纯是技能性知识的积累。这是阿诺德特别重视“文化”的原因。阿诺德把文化的目的界定为“了解我们自己和世界”,而达到这一目的的途径则是“了解这个世界中人类所思想和说过的最好的东西”。
有同学问,“沃森”由20名工程师花了四年的时间建成,其中输入的知识信息能不能说就是“人类所思想和说过的最好的东西”呢?同学们对这个问题有不同的看法,一部分同学认为,“最好的”知识应该是“最有用的”,这样的知识使人能胜任某种特定的工作,如“沃森”能在智力竞赛中夺冠。
但许多同学不同意这样的说法,他们认为,正如阿诺德所说,“好的知识”是要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这个世界和人类自己。我们只有通过了解人类自己,才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幸福、美德、友情、慷慨、同情,也才有可能造就有价值的好生活和好的公共生活。这样一种“了解”在哲学家那里被称为“智慧”,在一般人那里被称为“思想”。
“知识”不等于“智慧”或“思想”,这确实是阿诺德思考“文化”的独到之见。为了强调文化的重要,他甚至说,如果不得不二者选其一的话,他宁要科盲,不要文盲。“文盲”当然不是指不识字的人,而是指没有思想能力,并在这个意义上没有文化的人。政治哲学家阿伦特从人的本质存在来理解和强调思想对于人的特殊重要性,她说,思想(thinking)“是永远存在于每一个人身上的能力”。和思想联系在一起的不是求知,而是为人的方式。思想是“人的生命的自然需要”,思想不是“少数人的特权”。
思想与知识的区分非常重要。一方面,科学家、学者或者脑力劳动的其他专家们并不一定就思想。另一方面,谁都不能以缺乏“脑力”来作为不能思想或不思想的借口。“思想”和“非思想”的区别同样重要。人们平时所说的“思想”(thoughts)在阿伦特那里恰恰是“非思想”。阿伦特就此写道:“思想伴随生命而来,思想是人活着的非物质化本身。既然生命是一个过程,生命的本质就只能存在于思想的实际过程之中,而不是存在于任何不变的结果或特殊thoughts之中。”
人的知识是用来思考的,但是,当知识代替了思考时,知识也可能成为思考的阻碍。填鸭式教育中常见的死记硬背便是这样。在“沃森”时代,这种教育的愚蠢表露得比以前更为明显。
阿诺德在《文学和科学》中举了一个知识有余、思想匮乏的例子。一位英国议员到美国旅行,四处考察后,“对这个伟大的国家积累了丰富的地理和矿产知识”,他向美国人建议,他们“应该向英国借一个王室成员,立他为美国国王,并按英国的模式,设立一个(由贵族组成的)上院。只有这样,美国才能在未来享有幸福和国家稳定。”阿诺德挖苦道,“对于这样一位只知道地理学和矿产学,而不了解文学和历史的人”,恐怕没有人会说他是用知识在思考吧。
阅读阿诺德,我们发现自己仍然生活在一个文化普遍缺失的时代。阿诺德提出,只有文化才是解决社会混乱的有效手段。他希望通过教育使文明的理念渗透到每个人的心中,从而使整个民族变得有文化。文化是“通过阅读、观察、思考等手段,得到当前世界上所能了解的最优秀的知识和思想……从而使我们的行动有根基,不至于那么混乱,使我们能达到比现在更全面的完美境界”。阿诺德100多年前的文化观仍然在影响着美国大学的人文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