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斯与美国社会主义的生命力

无人会质疑美国在当今世界的富强地位，但是有多少人清楚，社会主义传统在美国历史进步过程当中的推动作用呢？美国的社会经济并不是单凭个人主义和市场机制而获得巨大成功的。这个不容否认的历史事实，最近因为伯尼·桑德斯竞选美国总统而得到回顾和反思。

在角逐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的选举中，桑德斯在衣阿华州与希拉里·克林顿打成平手，而在新罕布什尔州则高票胜出。桑德斯的诡异之处在于，他虽然以民主党候选人的身份竞选，却明确声称自己信奉社会主义。桑德斯去年11月在乔治城大学就他的竞选纲领做了长篇演讲，阐释了他对社会主义的理解，呼吁对华尔街以及跨国公司进行更好的政府监管，实施更加公平的税收，消除极少数富人与其余民众之间极其严重的贫富差距。

他还主张，美国应该和其他很多国家那样，实行政府统筹的全民医保，并且恢复公立大学免费的优良传统。这样的施政纲领得到众多美国人的支持，同时被一些反对派指责为是社会主义性质的。与美国历史上其他改革政治家完全不同，桑德斯大胆公开地承认自己是社会主义者。所以他获得的民意支持和强势的得票势头，预示着美国社会深层次的结构性变化，不仅值得我们密切关注，也需要我们对此有深度的研判和切合实际的预案。

社会主义者过去在美国仅有局部和地方的执政经历，从来没有取得具有全国意义的政治胜利。但是正如桑德斯在这篇演讲当中指出的，社会主义的思想和观念对美国主流政治和社会经济政策其实有重大深远的影响。他指出，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一系列的“新政”举措，以及约翰逊总统照顾老年人和贫困人口的医疗保障计划，都曾经被反对者贴上“社会主义”的标签。这些侧重公平、民生和政府责任的社会改革倾向从来没有远离20世纪后半期的民主党执政理念。如果我们追溯其源流，可以看到19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社会主义运动在屡屡遭受外部打压和内部分裂的同时保持着顽强持久的生命力。

社会主义的思想和各种组织在美国长期受到大资本家及其所控制的媒体和政府的批评和压制，但是同时与主流社会之间存在复杂甚至深入的交流和渗透。这方面最好的个案之一，就是作家和政治家厄普顿·辛克莱（1878-1968年）的人生经历。辛克莱最有名的小说《屠场》（1906年）揭露了芝加哥肉类加工企业无法无天、唯利是图的黑幕，写到工人恶劣的工作条件，很多人的手因为繁重的屠宰工作伤残。他也写到，有工人掉到生产猪油的大桶里熔化，而含有人体残骸的食品依然被销往各地。辛克莱是美国社会主义运动的主要代言人之一，曾经以社会党人的身份多次参加竞选。他在一生中没有赢得过政治选举，但是1934年竞选加州州长的活动引起了全国各界的关注，也刺激了反社会主义的各派力量，导致他们动用一切手段来阻止他的成功。系统使用电影、电台、报刊和广告等现代媒体来干预政治选举的做法，就是由当时反对辛克莱的各派创造发明的。

辛克莱固然没有赢得1934年的选举，但是他发起的竞选活动深刻改造了加州乃至全美国的政治文化。他在这次选举中没有使用社会党人的身份，而是以民主党人的身份参选，提出的纲领为“结束加州人民的贫困”。他动用了大批志愿者，组织了将近2000个草根的俱乐部。这不仅使得他本人成功获得民主党的提名，对共和党的在任州长形成威胁，而且扩大了民主党在加州的社会基础，促使整个民主党转变为推动社会改革的进步力量，与共和党的保守立场逐渐形成对比。辛克莱的参选还迫使共和党的州长左转，接受了被保守派看做是社会主义性质的罗斯福“新政”。《纽约时报》评论说，围绕辛克莱竞选所形成的社会运动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提出的严肃质疑。

辛克莱当年的竞选纲领和策略与桑德斯一贯的思想和风格十分接近，不过后者显然更善于把握社会脉搏，在政治选举中常常获胜。即便桑德斯没有赢得总统选举，他所代表的力量和观点也会继续存在和发展。譬如面对他捍卫美国工人工作权利的鲜明立场，我们需要重视和妥善处理好与美国劳工阶层的关系。

漫画/曹一

彭小瑜（北京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