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岁时,我读了高尔基的“俄罗斯浪游散记”后,又读了一些文学作品,便不自量的想当作家;而那时父亲却一直想引导我将来能做一个像他那样的医生,他曾经说,“你不想当医生,我存下的这些医籍不是成了废纸一堆了么!”我听了觉得怪怪的,心里想,“你是医生,那些医书对你有用,我不想当医生,你那些书对我来说,自然没用啦!”不久之后,文革爆发,父子俩的争论就此结束。
文革不久,父亲的日子便不好过了,这是因为父亲早期读过私塾,后来又上了上海的医学院,因有这种历史背景,父亲变成了怀疑对象。而一个原先在医院当总务的人忽然变成了革委会主任,他几乎天天找父亲,要父亲写材料,讲明读私塾和上大学的经过,有时他夜里还来我们家,虽然父亲已详细的交代了自己的身世,但他仍然不放过,像是非得从中找出问题才肯罢休;有次他给我印象很不好,他肥壮的两肩搭着个横肉的脸庞,两眼露出凶光,讲话的语气急吼吼的,一副蛮横相。那年月,许多事情真的是说不明,道不白。别说是像我父亲那样的小医生,便是“院长”,那个曾经受人尊重的“八路军卫生队长,”一夜之间也成了“牛鬼蛇神”;相比于院长的境遇,父亲那点小委屈,又算什么呢。有天父亲就对我说,“看看院长‘坐飞机’,倍受折磨的痛苦样儿,我该庆幸啦!”
也许是父亲受了打击之后,他对自己的医生职业也灰了心,他似乎再也不过问我在学校的情况,他纯然无所谓学校什么时候复课,而不久之后,才读了初二的我便随“知青大军”到偏远的山地插队落户了,临走时父亲对我说,“到山乡后好好干,学一身会做农活的本事,一样有作为。”而父亲在我离家之后没多久也下放到山乡,成了个“赤脚医生”。这时候的父亲,别说子承父业,就是孩子今后能否到他下放的乡村里来当个农民,他心里都没底了。而我这个曾经有过作家梦的年轻人,别说憧憬了,就是每日一餐饭的米也不敢量足,在铁锅生锈和三餐难饱的状况下,有天夜里我竟做了一梦,我意外的吞咽一个能吃而不易消化的“石头”,肚子发胀,没有了饿的感觉,我高兴得从睡梦中醒来......结果第二天早上肚子似刀在绞般的疼痛,接着便拉稀,原来这是前一天吃了太多不成熟的山野果子,消化不良造成的幻像啊!
几年后,父亲落实了政策回到了医院;我也去了兵团,后来又转到工厂,父子见面时,我从父亲的目光中多少能够读出他心内对我的失望,有天父亲对我说,“那个总务后来中风,是我的病人,我尽了力,他还是走了,他走时很痛苦。”我告诉父亲,“我工作的这家工厂是省里有名的企业,我感觉挺好的。”
81年,弟弟考进军医大学,他兴奋得不能自己,他写信对我说,“你弟弟考进军医大学,我高兴的心情绝不亚于当年我自己考进大学啊!”我读着父亲的信,竟忍不住的流下了激动的泪水。父亲埋在心里多年的愿望实现了……。
前年7月我的儿子从名牌医学院研究生毕业,总算弥补了当年父亲对我的缺憾,多年来淤积在我心内的虚空也获得了补偿。
我以为人生在世,能够实现自己的夙愿是最大的幸福。哪怕这个夙愿微不足道,幸福的感觉也很甜蜜。我过去这样想,现在还是这样想。(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