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音医院原为英国教会医院,倚山而建,坐看半座汀州城。它由门房、礼拜堂、病房、医疗室、手术室等六幢平房组成,雪白的墙,灰色的屋檐、门窗,看似平淡,却有着洋人一丝不苟的风格,医院的管理异常严格,医生、护士都要按时到礼拜堂做礼拜,魏约翰他们医生之间,交谈经常都用英语。即使穿起白大褂行医,也要把领带系得不透风,吃饭是要用亮晃晃的刀叉的,那东西一看就知用来切割肉块和骨头的。玛丽亚的家就在汀州,父亲是个裁缝,开个缝衣铺子养活一家人。她是独生女,从小受到溺爱,闽西客家人很看重读书识礼,一个女孩儿家,家境尚可,做裁缝的父亲将她送进学堂读书,只是在她十二岁那年,父亲才把她送到福音医院,从濯洗衣褥、清理卫生开始,到学习临床护理,她不仅心身皈依了上帝,和魏约翰医生一样,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改了。"玛丽亚"、"魏约翰",这些中西合璧的名字似乎脱胎换骨,离以往的生活远了,也就距上帝更近了。天色放亮后,玛丽亚走出医院,来到街上。路边人说,红军大队刚刚过去。她像被汀江水裹挟的一颗小石子,身不由已,被潮水般的民众带到了城关。在那里,她遇到了教堂的钟神父,他们都是离上帝不远的一家人,彼此熟识,差不多算是半个亲戚了,便结伴而行。钟神父告诉玛丽亚,他可不是出来看什么热闹的,城外有个教友昨晚生命垂危,带消息讲城请他去做临终弥撒,没想到一大早就赶上红军入城,钟教父担心这城还不知出不出得去。玛丽亚一路上听到的消息,比她在福音医院一年听到的都多。原来,前年秋天那支红带子队伍是共产党的军队,现在叫红军。红军把守城的国军打败了,就连国军旅长郭凤鸣也做了红军的枪下之鬼。郭凤鸣以一旅之众在汀州拥兵自重,自翊为"汀州王",平日横征暴敛,欺压百姓,红军收拾了郭凤鸣,自然为汀州百姓送上一份见面大礼。一路上城内百姓尾随红军大队,高声喊着各种各样的欢迎口号,人人都像喝足了陈酿米酒似的酡意醺然。他们喊些什么,玛丽亚有的听不见,听见的也未必听得懂。她只知道,共产党的红四军进城,就像早年太平军"长毛"来到汀州一样,意味着改朝换代了。忽然,山呼海啸般的民众静默下来,玛丽亚和钟神父顺着旁人目光看去,只见城墙上晃晃悠悠地用绳子吊下个东西,那物颤了几颤,便停在空中,一晃晃地叩打着城墙,不甘寂寞似的。仔细看时,认出那是一个死人,被用绳子捆了双足,倒悬在城墙上……上帝啊,那居然就是前几日还不可一世的"汀州王"、国军旅长郭凤鸣!一旦认出郭凤鸣,一旦看到他变成倒悬于世的死鬼,汀州百姓们愈发相信,自今晨起,汀州城内的世道真的变了!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嗓子,立时,山摇地动一般,汀州古城都在打晃,就连那倒挂在城墙上的死鬼郭凤鸣,也像簌簌发抖一般摇晃起来。人到死后才知怕,姓郭的那死鬼看来是早就该死了!人群竟像逛庙会看到稀罕时,争先恐后向前挤去,那气势似乎能挤倒千百年的古城墙。钟神父想抽身离去,却与人流相悖,他站立不稳,玛丽亚急忙伸手搀了一把。钟祖父看到倒悬于城墙上的死尸,原本微红的脸膛立刻白了,他的眉头拧到一起,由于寒冷,原本抄到黑色教袍里的双手不由伸出来,在胸前划着十字,嘴里低声喃喃道:"主啊,万福玛丽亚,上帝之母,你无所不在,无所不知,为我们的罪恶祈祷吧……"玛丽亚听到钟神父熟悉的声音,仿佛置身于教堂中,又仿佛傅连暲院长和魏约翰医生也在教堂礼拜呢。她不由也伸出右手,在胸前划个十字,口中呢喃自语道:"光荣属于上帝、耶稣和圣灵,天下兄弟姐妹,无论是谁,无论有无过错,都是你的子民……"
玛丽亚和钟神父双双为死者做起惯常的祷告来。
以往在福音医院,但有不治身亡者,傅院长总要求他们按照教会兄弟姐妹般的隆重待遇,为死者祷告,无论死者是富贾,还是赤贫如洗的乡民。
(责编:李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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