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还未到“天命”之年,就建起了一幢三层的小洋楼。白墙棕瓦,顶楼上还立着小巧玲珑的六角亭,楼台亭阁,颇有花园式建筑的韵味。在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他中年立业,真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好不风光!乔迁之喜,红帖送到我家。
喝完喜酒,晌午已过,我只得告辞殷殷盛情的主人。我不胜酒力,一路上,脚底象是踩着棉花似的,轻悠悠,故不敢穿街过闹市,只得抄小路,沿青石板铺就的小巷回家。
当我从小洋楼的现代气息转到满眼模糊的幽巷时,恍若走了几个世纪。就在小巷拐弯的三角地带,矗立着一幢古老建筑。平时,我上学校教书,天天和它打照面,这断瓦颓垣的危楼于我并无牵挂;而今刚刚还置于流光溢彩、觥筹交错的氛围之中,突然又见这满目疮痍的危楼,心中不免为之撼动。
危楼志载“栖云楼”,俗称“梳妆楼”。相传是康熙、乾隆年间,富甲一方的林百万为了让他儿子迎娶安溪李光墺千金小姐而修筑的。李光墺乃安溪湖头曾任清代宰相李光地的从弟,暂住小盈岭驿馆。攀龙附凤的林百万,凭借其豪富一方的钱财,马上以地毯铺路,金盆银床来迎接李光墺。这便赢得了李光墺的好感。然后他为了在贵宾面前显示其儿子的才能,又叫一位姓陶的青年冒充他儿子款待李光墺。“林公子”乖巧机灵,博得李光墺的欢心,最后李光墺竟以女儿许配之。于是,林百万的儿子堂而皇之地成宰相从弟的乘龙快婿,林家也顺其自然攀了皇亲!
多么风光,多么得意啊!林百万似乎什么都有了,没有什么遗憾了。其实他的心病是任何财物,任何荣华富贵也治愈不了的。他虽富甲一方,子孙却是不长进。他儿子林中桂目不识丁,且又痴呆,其“贡生”的名号还是老子花钱替他买的哩!而李小姐就安全不同了,不但是大家闺秀,知书识礼,而且善弹琴,工吟咏。这段婚姻如此这般岂不成了“移桃接李”的悲剧吗?林家虽金尊美酒、锦衣玉食,然李小姐所适非人,婚后不到三年便忧郁身亡,玉焚香散。死前她借菊伤怀:“错下瑶池觅旧缘,埋沉幽谷自萧然。移根九畹香谁惜?纫佩三秋意共怜。瘦影凄凉悲露湿,残妆零落伴霜眠。冰枝羞染黄泥污,枉抱芳心度岁年”。李小姐命运固然多蹇,然而林家由攀龙附凤的风光欣喜中,突然跌落人去楼空的失望之中,岂不更悲?
这些零星的传说,已经使我约略触摸到这片危楼厚重的历史。悠悠岁月流传着多少美丽动人的故事,可我一点也不觉得轻松;在危楼氤氲深厚的凄美的氛围中,对于危楼的主人,我不免为他们的人生感到遗憾。
梳妆楼的衰废,民间有两种传说。一说林中桂失去李小姐后,就和狐朋狗党在楼上纵酒作乐,受人怂恿,异想天开修盖了宫殿式的房屋,建造练兵训马的演武堂,准备“登基”。后被告发,皇上派御林军前来查抄。幸好李光地从中通融,林家赶忙把宫殿式的房屋改建“通利庙”(即“大宫”)迎进菩萨保生大帝;又把演武堂改为书院,并塑造朱文公神像。御林军来到马巷,查无实据,只好放火烧梳妆楼,回朝缴旨。二说是咸丰年间,林百万的后裔林小雅不务正业,勾结社会流氓,偷朱姓神主牌企图从中勒索,后被姓朱通判查出,梳妆楼便被朱姓放火烧掉。
传说终归是传说,但梳妆楼遭受火劫是事实。当年的梳妆楼规模宏大,共有三进。楼前有占地十多亩的“林家池”,后面有大片花圃果园,恢恢气势,人称“前鱼池,后果园”。经过大火焚劫,现已辟为新式楼房。沧海桑田,斯楼至今还为林氏的后裔居住。我曾有幸进入梳妆楼,虽几经修葺,仍保留不少原始物件:大门两侧的团鹤浮雕,磨得铮亮的六角青岗岩地砖等;上楼有楼阁,东西两绣房, 楼下走廊东西有石拱门,青岗石门额各有李小姐堂叔李鸿翔书写“拱辰”和“迎熏”字刻……
今日又见危楼,不由驻足凝望。幸存的楼墙石板,窗棂门框,都有大火焚烧的痕迹。楼前那十多亩的“林家池”已沧海桑田,被周围的良田吞噬成一方小池塘。孩提时代,一到暑天,一群群顽童光着腚子在塘里尽情嬉水;而今,污水灌注,脏兮兮的,再也看不到童年的情趣。楼后的花圃果园早已荡然无存,鱼鳞似的平屋井然有序。
曾几何时,烟云过眼,脂粉荡涤,伊人何处觅?看看那满身沧桑又不失傲慢的老屋,看看那油漆斑驳又依稀可辨昔时风光的窗棂门框,看看那似乎还在诉说当年奢华的字刻和浮雕,以及从失修的院墙上顽强探出身子的小草,这危楼犹如饱经风霜的老妪在向人们絮述这林家诺大家业,与其说是焚于火,不如说是毁于“侈”。
危楼以自己独特的形象伫立在风雨之中,早已与现代的世界隔了几百年,但它以自己 的方式静静走过岁月的小巷,今又使见它的行人放慢脚步,甚而却步,凝视它曾经拥有的倩影,体会遐思,领略苍老的岁月,理解飘渺的历史。
在这个喧嚣与浮躁的年代,我咀嚼着危楼的历史,顿生感悟……人生也许和危楼的历史一样,究其实不过是一种过程,一个驿站,欢乐与悲哀,得志与失意,成功与失败,风光与衰落,都仅仅存在于过程之中,过程结束了,一切也就结束了。一个人,面对辉煌与衰败,奢华与沧桑,看到一个家庭的大起大落,一座楼宇的兴起与破落,你难道没有悟出点什么?不靠真才实学,不想给人间留下点货真价实的东西,一味追求光宗耀祖的显达名声、随意挥霍的万贯家财,又能支撑多久?都说风光不过三代,林百万的风光尚未尽显,家庭便已衰败,这不能不令人三思啊!因此,不刻意追逐,顺乎自然,不失为一种境界!不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至少也能清心淡泊,如此,何愁不能宁静致远?
又见危楼,不知道近在咫尺的新楼的主人有什么感受,我自己是与它照面,立马涌出些许类似一首流行歌曲唱出的情感:“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危楼啊,危楼,满是几欲风光的厚重的历史,给人以无穷无尽的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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