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北楼口守护者
2018-12-07 16:04:36 来源:山西新闻网--山西日报 责任编辑:肖月青 我来说两句 |
半后晌了,天还是那么蓝,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鸟雀不时传来“叽叽喳喳”的叫声。我环顾四周,整洁的院子,钴蓝色的雕花窗子已褪去了往日的光彩,淡淡的,反而透着一种安静的气息,老旧的木门像个木讷的老者,满脸老态,忠诚而顺从地立在那里。 我就坐在他的对面,低矮的圆形桌子上放着刚沏好的茶,热气袅娜而上,我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此时,有风刮过,将门框边耷拉下的淡粉色的门帘一遍遍撩起,我明显感觉到了凉意,往紧裹了裹身上的外套,但还是无法抵挡地打了几个寒颤。我尽量控制着不让寒冷表现得更明显,不愿意打断他澎湃而又深情的叙述。 他指着东面高大的夯土墙说,它就是古城墙,而我又能为它做什么呢?最多就是用石头包起来,然后看着它。我们尽力宣传着不让人们再卖掉那些旧城砖,不再把土推下垫牲口圈,这些年,我们也把这里的山川大地都走遍了,只要有一点影迹,就会反复去考证。 古老的城墙上爬满了荒草,经历了一个冬天的严寒,依然挺着干枯的身子不愿臣服,不曾倒下。我已经不能准确表达此时的一番心境,是初春的这一番悲壮撞疼了我的心?还是对面这位老人让我生起了一种具体而真实的感动? 那一刻,我深深地明白,这个被叫做北楼口的村子绝不能一笔带过,这里的山川树木都长满了故事,被时间冲散的碎片迫不及待等着我把它们缝合,渴望着我把它们带回家。 这位老人叫常亮,此次我是慕名而来,早就听说他是一位传奇老人,他的故事被人们津津乐道着。他的大半生走遍了雁门关外,做过教师,当过宣传干事,辗转山西人民广播电台,在雁北记者站、大同记者站、朔州记者站等当站长,在退休之后放弃了大城市的优越生活而独身返回农村研究家乡历史。 刚来时,我就先进了他的屋子。炕上堆了厚厚一长摞书,后炕的行李只卷起了被子,间隙还有许多琐琐碎碎我读不起来的东西散漫地各居一隅,地上有一个长方形桌子放着乱七八糟的日常用品,几个大小不同的葫芦不协调地挤在那里。可能因为屋内堆积的东西过多,所以光线很暗。 我感觉到这个屋子中的所有东西都有一番尊严,没有厚此薄彼,都各安其事,主人给了它们相当人性化的待遇。主人在用一种粗糙、朴旧的方式完满着自己的追求。听说,他就像一个游僧一样,东家饭西家水,不修边幅,身无冬夏。 今日得见真人,方知所传不假。 我问他,您是怎么想到回村里,要挖掘北楼口的历史文化? 他说,为了完成老父亲的遗愿。 常老的父亲曾是村中最有知识的文化人,在其年轻时就受村民推举,搜集整理北楼口之历史,也曾记录下许多珍贵的资料,只不过最后因为无可奈何的原因而被毁坏。弥留之际,他把一生未完成的心愿交给了儿子。他说,若完成,你再于我坟头燃香三炷,完不成,不来也罢。 我竟热泪盈眶! 一个人的力量何等卑微,但一个人的精神又是何其磅礴,愚公说:“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常老回来了,约上他儿时的小伙伴,那些而今都已古稀之年的老人,一同翻山越岭。他说考证历史不能像文学家一样坐在家里构设、想象,需要的是真真实实的考查、验证。 小时候没有爬过的山都爬遍了,常年灰扑扑地钻在野外,村里人给他们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四疯子”,意即四个老疯子。他们纯属自发的行为一向不被乡亲所认同,他们是赔人赔钱,赔了衣服还赔了鞋。 多少年风雨沉浮,大地的秩序一再被打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顺从地耕作、收获,似乎忘记了旧日的一切,最多,也只有几个路过者发出几声长长的感喟,或者无关历史,也或者无关前人。他们匆匆而来,又急急而去,时光一点点吞噬着厚重的历史,冽冽朔风从来不曾发出过怜悯,就这样,黄土,一寸寸地掩埋起来,任尔曾经如何马声嘶鸣,如何悲壮豪情。 所幸,这里有四位老人,他们用滚烫的情怀,用最平民的热爱追寻着往事,守护着故土,我们应该深深记住他们的名字:常亮、聂天福、刘生龙、李世盛。 在与常老谈话之前,我们已经在其他几位老人的带领下在村子里走了一圈,还去古老的长城凭吊了一番。 北楼口,位于山西应县城东南28公里翠微山下,也称碑楼口,是万里长城二百关之一,是历来的军事要地。我们都知道平型关、雁门关,却因为这里地形的相当险要以至很少有战事,故而不为人熟知。北楼口统率着三关十八口,是内长城的总指挥部,也是历代内长城边防线上最大的兵营、最大的仓库、最大的练兵场。北楼口这座千年古关可以一直追溯到战国时期,现在村东方向的山上还有赵肃侯时修筑的赵长城,而靠西方向有明长城(宋时修建,明朝加固),顺着明长城往南行一小段路程,还有一截齐长城。 北楼口不仅是最古老的边防险关,还是最繁荣的边市商埠,拥有辉煌的寺庙群落。请原谅我的浅薄,立在这片古老而历经磨难的土地之上,却无法洞察到它的悲壮纵深,尽管我一遍遍用心触摸着它粗糙而结实的纹理,最终也仅仅是轻轻撩开了它神秘的面纱。 我不能用三言两语把这片土地写尽,那无疑是对它的亵渎,更是对历史的不尊重,我已经强烈感觉到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砖瓦,甚至每一个枝桠都能诉说出一番历史。 民间有语“先有北楼营,再有大同城”。据考证,北楼关比雁门关还要早100多年,而北楼营距今则2360年。除了断断续续的长城,进入村中你还会看到许多破旧的古屋、老商铺,它们匍匐在大地之上,带着遥远的古旧的气息。其中有一处听聂天福老人说是清朝一位总督的住处,他属于林则徐的手下,尽管上房已明显有了修动过的痕迹,而大门处幸留了原始的模样,死寂的院落顿时显得蔚然壮观起来。 门口细微的砖雕饰物还在,屋顶的瓦片虽残破,却犹在,无一不昭示出其主人身份之高贵。雁门关等其他关口守备一般都是在四品、五品以下,而北楼关统帅皆为“将军级别”,其军事地位可见一斑。驻北楼营参将中,正三品武官李恭、从三品武官游击将军郑玉二人都有史可查。 这里还有建于北宋时期的岳胜堡,是杨六郎手下大将岳胜长期驻兵的地方,遗迹尚存。还有,当年进关的商人必须建庙通行,所谓大商建大庙,小商建小庙,最不济也得有个五道庙。直到后来便有了200多座庙宇,香烟缭绕,千年不绝,成为三关十八口的奇观。其中包括具有游牧特色的马王庙、牛神庙,还有具有西域民族图腾的和田玉石商人所建的“耗子庙”,城西南大庙山顶上有恒山庙,只不过这些早已辉煌不在,多的是断壁残垣。 这里掺杂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从战国一路走来,见证着朝代的更迭,目睹了繁华与破败,在无数次的冲击中顽强地挺立着。于村中行走,随处可见的旧城砖镶嵌在新式的农房,新与旧的相互交叉更会让人迷茫在幽深的历史中。 这绝不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战略关口,它从“口”到“关”,再从“关”设“营”,而从“营”筑“城”,又由“城”加“郭”,这一路的演变,真可谓壮阔。但因为历史资料的缺失,特别在民国24年(1935)之前一直属于应县、繁峙两处,他们辗转于两地查阅县志,还要去太原,翻史志,找族谱,拜访老者,自然更少不了爬山越沟考证才串起这一条清晰的演变脉络。 生命终究是强盛的,北楼口在几千年的颠沛流离中,狠狠地攥紧不死的精魂苦苦守候,只为有朝一日,能向人们真情诉说着它的惊慌失措。纵然剩下一把老朽的骨头,也要固执地等待着一个人,或一些人把它捧起,让整个世界能听到它羸弱的告白。 我想,北楼口是幸运的。有多少土地被遗忘,又有多少往事被漠视,我一再念念不忘的边耀,我欲深情相待而终无以为报的边耀,一定在无数个暗夜失声痛哭过,可我,无能为力! 我一再被这几位老人感动着,他们竟能把北楼口发生过的事件的具体年月都说得清清楚楚,一桩一件如数家珍。他们总是习惯用慈爱的眼神打量着那个村庄,然后又慢慢把它的每一点美呈现给我们,他们神采奕奕,他们精神抖擞。太阳的光线温柔地散落下来,映照着他们苍老的面容,这竟是黄土地上一幅绝美的油画,他们一直挂在嘴角的微笑,是那么温暖,让整个村庄变得更有温度了。 84岁的李世盛老人给我讲起一个故事,他说有一次听说北楼峪口往南的义星寨那里有个六郎城,他们一行四人赶紧去追寻,却并没有发现什么有力的证据,反而在路过狼岭关(当地人叫“俩岭关”)时,在前半山腰处发现一泉,叫马刨泉。传说当年杨六郎骑马路过,马因渴而刨足饮水,另外他们还发现有城砖遗址,人们说那里是用来藏元宝的,可容纳三麻河,还有南马圈、北马圈。 他还告诉我,77岁的刘生龙老人需要常年在身上带着救心丸。 我仿佛看到了四个佝偻的背影,从一个山坳再到一个山坳,风扬起沙土填满了他们满脸的沟壑,干裂的嘴唇一再发出控诉,那些杂草,还有石头庄重地看着他们,看他们时而一脸凝重,时而因为某个发现而开心的样子。 我注意到,每每谈及“现在人们都不往出卖城砖了,我们一再宣传,大家也懂得了”时,这些老人的脸上透着一种孩子样的欣喜。 大地是深沉的,它书写着最具体的历史,然而并不是谁都能轻易翻阅这本大地之书,它的庄严必然要以深情来句读。 “有一次,我们从赵长城上下来,天气太热,蹲在山脚的泉水边洗手,突然,他就昏倒在了地上,我们都特别害怕。”常老还是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笑着对我说。 我问,是谁?是哪位大爷? 他说,聂天福。可能天气热,我们爬山又太累,他本来就有低血压,差一点,他就献身给长城了。 他的笑声是爽朗的,带着一种北方男子的坚韧,但我却分明读出了背后隐藏着的无限苍凉以及辛酸。 余生不长,这些老人却把所有的热情都给了家乡,给了陈旧的历史,给了长城! 北楼口的人们代代相传着,传当年的北楼城是四门四关城,由北城、南城、东关、西关、北关、南关组成,中间还有跨街鼓楼;传大明抗倭名将戚继光在驻守北边时,曾筑城修燧,而城内堡墙除了南墙,其余都是在明朝才得以砌砖加固;他们还传西城门外商贾往来,商铺林立,人声鼎沸;还有西南方向的古香山上有一座小月寺,是后唐李从珂的三女儿为祈求父亲病愈而自愿剃发出家,发誓断手瞎眼以感动神佛,后李从珂感念女儿孝心,建起小月寺,内塑三皇姑千手千眼塑像,而小月寺处有一条20多里长的兵家运兵地道,直通北关外的下寺;传这一条千年茶马古道在无数骡马的背上驼出的数也数不清的悲欢情仇;更传那残阳如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歌。 传说的故事好多,好多。 然而,把传说以真实的面目还原,把流散的碎片一点点整合梳理,必然是一件繁重而庞大的事情。所以,才有常老后来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三个字:太难了! 他还是微笑着,说,我写40多万字的《穿越大西北》也就用了3个多月的时间,而这本45000字的《千年古关——北楼口》却足足写了8年! 《千年古关——北楼口》是他们这些年考证之后的记录。 这哪里是在写字啊,分明是他们用已经苍老的脚步丈量着北楼口的历史。 聂天福老人说过,现在村中上了年纪的老人越来越少,能讲起北楼口历史的也就没几个人了,我们得赶紧留住那些珍贵的记忆,让后辈儿孙都明白这个村子的历史,把它们传承下去。 长城上的包砖历经苦难,早已与身体剥离,但他们想着至少留住那些残破的土墙,对于这些东西的膜拜,他们有着十万分的虔诚。他们想要在北楼口马革裹尸的悲怆与梵音声声的矛盾中寻得它们千年相融的神妙,想要触摸到关内关外的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是如何在这里碰撞,然后水乳相融。他们不能仅仅陷在悼歌的惆怅中,他们要尽力找回被岁月劫持的历史,用早已不强健的身体捍卫着属于他们的厚重的地域文化。 就在遍地的废墟里,他们用长满老茧的笨拙的双手把古老的文明一点点刨起,这是献给生命最深的意义。我们必须感谢这些忠诚的守护者,他们用最具体的方式豁然打开了一道明亮的口子,于是,我们才可以真正走进北楼口。 我相信,人们会在他们的脚印中越走越远,越走越宽,最终与每一场往事相逢。或者在秋黄遍地时拜访唐朝;或者,在秃树枯枝的冬天闯入战国时代,与赵肃侯来一次深刻的会晤;再或者,从大明王朝打马而过,路过满清,找一找乾隆和咸丰年间两次水淹西城门的真相。 最后,在某一个阳光正好的春天,我们坐在一起,把北楼口的一切和盘托出,让它缔造过的一切文明焕发出更持久更深刻的活力。 春天,已经在路上了,我看到古老而沧桑的长城脚下,长出了一簇簇鲜绿的小草,很明亮,也很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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